
黃昏散步,邂逅幾叢薔薇。那花叢亦有些年份了,其葉綠,是一氣呵成的碧翠欲滴。蒼勁的枝條羈絆相倚著攀附樓房,努力向上伸展,日積月累,無聲而競拔,忽而占據了大半面墻壁。時為暮春,藤上姿媚躍出。花朵開得團團粉粉,浩浩蕩蕩。其間況味,亦無邪,亦霸道,似貌美的女子在心愛的男子面前恃寵撒嬌,一派天真爛漫的勁頭。亦似春風逢見舊時的燕子,呢噥軟語細說從前,柔媚繾綣。
一說從前,光陰就像把老壺,酒和水兀自穿梭其中,烹煮自如,滿至空,空至滿。塵世的光陰宛轉躲其中,透出一股靜氣,忽而就古舊古舊,將塵事不露聲色地湮沒。
又說文震亨寫薔薇,他不說種植薔薇的方法及其生存環境,亦不談花姿花容,偏偏幾筆費墨去嘲諷那眾人坐在棚下賞花的姿態,曰其俗,且是類同于酒樓飯館的噪雜喧鬧俗態。“花時雜坐其下,此何異酒食肆中?”斯人獨立,幽香默默,或許是這般姿態,才可符合文大才子的賞花要求。
再說晚明文人,也曾鮮花著錦,烈火烹油,也曾癡人說夢,縱使一朝清貧寒瘦,其骨韻清奇亦不肯做出絲毫讓步,睥睨著,保存一種貴族式的審美清姿。如張岱的《陶庵夢憶》,措辭秾至,文震亨的《長物志》,淡淡著筆,各自保存“發纖秾于簡古,寄至味于澹泊”的古意,情味自饒。個中雅致,是文人的修養和本性,纏綿往復,深意存焉。
春天好過。古人風雅,賞花吃酒。今人亦有今世的作為,但凡梅花吐蕊,櫻花飛雪等時節,那些花樹聚集的山間林下,世人爭相驅逐。現代人腳步匆忙,看花只是一種無所事事的美,屬于小眾清歡。現代人住的是樓房,少庭院,花大多植于小區、公園或景區。其價值僅限于觀看,卻不可攀折。眾人捧著相機或手機圍著花樹團團轉,端端然一樹繁花下,必然少了一種折花簪發的放肆了,亦難有“攀條摘香花,言是歡氣息”的美好感受。
薔薇之韻,美在熱烈奔放。桃花開得簡靜,梅則以無聲無息吐蕊勝出。我對花無甚挑剔,但覺花開即為美好,如《白雨齋詞話》評文人寫詞,“趙文哲(璞函)艷詞,情最深,味最濃,筆力卻絕遒,與竹垞(朱彝尊)分道揚鑣,各有千古。”無論花色濃淡紅白,世人各自忠愛纏綿,一片衷腸。李漁云,“結籬之花,薔薇居首。”薔薇爬上了竹木籬笆,則又當別論,盛烈的氣勢頓時斂靜幾分,又牽出一股攜美歸隱的氣度來。
清少納言寫薔薇:“薔薇,近看覺其枝葉繁瑣,不過,也還是不錯。偶遇著久雨初晴,在水邊或木階旁盛綻,在夕陽微明之下,那姿色就更美了。”這番清清朗朗的描摹,大抵映照了我一個人立于花下的心境。
四月草木直白,不矜持,只一味繁茂。時為春夏之交,夜風吹送縷縷花香。薔薇花香清淡襲人,更有橙花辛烈之氣不斷沖擊鼻息。自然之美,至暮春,是一種美的絕然釋放。花朵。清風。夜色里有女子裙裾飄揚。
南風吹拂著薔薇花香。久立。只在這微靜的一剎那,忽覺春衫沁涼。